漫谈“闽人智慧”的文化根基
2024-12-25 16:05:56 责任编辑:张义 来源: 《海峡通讯》2024年第24期 | 12月下

编者按:

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2024年10月15日至16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福建考察时强调,要在提升文化影响力,展示福建新形象上久久为功。

“闽人智慧”是八闽大地在历史长期演进、人们辛勤奉献和经济社会发展进步中形成的闪光思想、革命贡献、先进发明、精湛技艺、非凡创造。它既纵贯着八闽大地演绎的历史沧桑,又融入了当代福建浓郁的人间烟火,是多元、深厚、交融的福建特色文化形态具体生动的呈现,是中华民族智慧结晶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

我省自2022年初起创新实施“闽人智慧”主题传播计划,在海内外引起强烈反响。12月16日,福建省委机关刊《海峡通讯》再次围绕“闽人智慧”主题传播计划,约请专家撰文,从理论层面、实践层面、未来施策层面,总结提炼“闽人智慧”传播的轨迹和特征,全景展现福建新形象中的“闽人智慧”,坚定八闽儿女更深层次的文化自信。

《海峡通讯》2024年第24期 | 12月下 “聚焦”

福建新形象中的“闽人智慧”


在“闽人智慧”里读懂福建

/刘辉


漫谈“闽人智慧”的文化根基 

/陈晓明


关于“闽人智慧”话题的三点感想 

/葛兆光


“闽人智慧” 为福建塑像

/范荣生


“闽人智慧”日用而不觉 

/李艳


久久为功   推动“闽人智慧”走深走远 

/廖燕源  魏喆铭



漫谈“闽人智慧”的文化根基

文|陈晓明

新时代的福建,在现代制造和创新科技方面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图为平潭海峡公铁大桥。它是我国第一座公铁两用跨海大桥,也是世界上首次在复杂风浪涌环境下建设的海峡大桥。(新华社记者  姜克红  摄)  


说起“闽人智慧”这个话题,多半也体现出闽人文化的特点。比如,人们很少会说粤人智慧、徽人智慧或浙人智慧……除去“闽人智慧”,其他以地方区域为表征的关于“智慧”之类的话题几乎都难成形。可以说这是我们福建极为成功的文化宣传工作。再低调一点地说,这是闽人“自说自话”。


其实“自说自话”是一个相当严格的约定俗成的规则,并非真的就是“自己”说说而已。它有一个合法性的限度,一方面,自己要有勇气有底气有本钱说下去;另一方面,外部环境会允许你说下去。否则,社会舆论不会容忍,说不定会出现孔子所说的“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的情形。但“闽人智慧”这个话题福建人在说,其他地方的人出于友善也会说。这种允许和鼓励的语境,使得这一话题说得风生水起,起码是我们闽人自己都相信了。这本身或许就体现了“闽人智慧”。

世界文化遗产福建土楼,遵循“天人合一”的东方哲学理念,与青山、绿水、田园风光相得益彰,组成适宜的人居环境以及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景观。


八闽大地,习俗分殊,口音各异,同为闽人也千差万别。但是闽人终能九九归一,和而不同。


福建有句俗话,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闽地方言众多,地貌差异很大。另有说法:八闽大地,背山而居,向海而生。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实际上,闽地山区水系也发达,海边也有奇峰拔地而起。但闽南、闽北、闽东、闽西地理环境差异颇大,这也是事实。若论地理环境造就文化性格,那么闽人性格差异会很大。实际上,闽人总体上的性格特征很鲜明,走出闽界,其他省份的人就说“福建人”,没有人会觉得闽南人与闽北人有什么区别,福州人和厦门人还有什么不同,觉得你们骨子里就是福建人,敢情福建人有一种骨子里就是福建人的品性。

如何理解福建人的文化性格,确实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闽人智慧”当然不是天生的“智商”之类,它说的还是一种文化性格。八闽大地,习俗分殊,口音各异,同为闽人也千差万别。但是闽人终能九九归一,和而不同,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这或许是闽人最为独特的本性,由此才有“闽人智慧”的法理根基。

以我个人的经历而言,我属于闽北人,家住闽北小县城,以省份为中心的话,属于最偏僻的县城。但在非常时期,我10岁那年,也就是1969年元月,县城住不了,父母被下放到这个县最偏僻的公社的最偏僻的大队的最偏僻的生产队。彼时名为顺坑生产队,至今还没有通车的道路,现在是少数荒芜了的自然村。在这个村庄住了几年后,家里搬到另一个离大队部近一点的自然村,这个村庄如今也荒芜了。近年我多次动了念头,想探访少时住过的村庄,走到山脚下,还是放弃了。想起少年时十二三岁,跟着父亲挑着几十斤米,翻山越岭,那时竟然不觉得辛劳。幸运的是,顺坑的村民待我们家非常好,真正是待我们如亲人,此说绝非虚言。我要说的并非回忆往事,而是一个文化的问题。这个村庄的人说闽南语。这是闽北的高山深处,竟然好几个村庄都说闽南语。他们有多少个世代居住在这里不得而知,但还说着非常地道的闽南语。也就是说,我一个闽北人,是在闽南语或闽南人的生活环境中长大的。彼时有多位闽南和莆田的高中毕业生作为志愿者到闽北山区任小学教师。我的小学教师就是莆田人。我小学三年级时从城里来到深山,遇到这位莆田老师(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叫程国钦)。他极为慷慨地把他知道的知识尽可能传授给我。少时,我感受了闽南人以及莆田人的那种团结互助,为同乡倾囊相济的精神。

地处莆田的木兰陂,建成于1083年,是中国现存最完整的古代灌溉工程之一,被誉为福建的“都江堰”,入选首批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蔡昊   摄)


只有闽人想不到的,没有闽人做不到的。这话也可反着说:只有闽人做不到的,没有闽人想不到的。


八闽大地,依山傍海,若是将其看成一个村落,其地理位置十分独特。崇山峻岭,造就山民坚韧耐劳的本色;面朝大海,闽人有着宽广自由的品性。前者就势形成寻根究底的执着与深刻;后者自然生发出敢想敢拼的冒险与超越。是故,只有闽人想不到的,没有闽人做不到的。这话也可反着说:只有闽人做不到的,没有闽人想不到的。

确实,闽人有一种精神,敢作敢为,敢为天下先,闽人前贤就体现了这种精神。仅看近现代之交的中国,华夏子孙发愤图强,闽粤之地,更多前驱之士。1839年,林则徐广州虎门销烟,这是面对帝国主义侵略、官僚腐败堕落、民众麻木困苦而做出的强劲反抗。当时朝野上下,虽然很多人痛恨帝国主义输入鸦片,但无能为力。道光帝重用林则徐担此大任,林则徐知道任重艰险,但他毫无畏惧。他在临行辞别友人时表示:“死生命也,成败天也。苟利社稷,敢不竭股肱以为门墙辱?”表现了大义凛然的气概。据说,林则徐八九岁上私塾时,就写下了“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小小少年就把山海揽入怀抱。

严复于1896年译成《天演论》,此书1897年出版,在当时如空谷足音,振聋发聩,无疑可以看作中国近代开启民智第一书。康有为当年读到《天演论》时十分激动,称赞严复是“精通西学第一人”。梁启超较早读到严复译《天演论》的手稿,早于《天演论》正式出版前,就在他的诸多文章中借鉴严译《天演论》的诸多思想。严复翻译《天演论》时融合了他深刻有力地针对中国社会历史现实的阐述。是故,鲁迅谈到严复时,称他:“毕竟做过《天演论》”。鲁迅称其为“做”,而不仅只是译。胡适称赞“严复是介绍近世思想的第一人”。习近平总书记说:“纪念严复缅怀先哲历史功绩,对弘扬爱国主义精神,促进民族全面复兴和祖国统一大业有着重要意义。”这就全面评价了严复在当代文化塑造中的积极作用。

闽人有开创精神,面朝大海的精神气象造就了他们敢于尝试新事物的性格和行动。不只是严复在中国步入现代之初开启民智,唤起国民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闽人林纾大量翻译欧美文学经典,打开世界文学的生动视窗,为中国人进入现代提供新的情感基础。林纾少时苦寒,但饱览群书,博闻强记。1882年,林纾30岁中举人,穷秀才迎来生活转机。然好景不长,“七上春官,屡试屡败”。偶遇好友相邀翻译小说,林纾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他与友人王寿昌合译法国小仲马的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这是中国第一部翻译引进的欧美小说。此书大获成功,一时风行,这鼓舞了林纾。他开始不知疲倦地翻译世界文学名著。林纾的翻译方式很奇特,今天看来这个开创者是何其大胆敢干。林纾终其一生未学会一门外语,却与海内外精通外语之士合作翻译了180余部西洋小说,被公认为当时的“译界之王”。

以上提到的三位闽人前贤,只是近现代闽人中涌现出的突出代表,可类比他们的闽人为数不少,虽然未可比肩,但亦属各有成就,另有个性。略加琢磨就不难发现,他们都属于奇特之人,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敢做大事难事,知其不可而为之却能大获成功。这里面就有闽人敢拼的性格,勇于担当的品质,舍我其谁的自信,功夫不负的认真,永不言败的顽强。前贤虽已作古,但前贤活在当代,我们时时追忆,前贤与我们属同代人。“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闽人的当代形象,无疑离不开前贤加持。因为闽人特别能传承前贤精神,是故在当今时代闽人能受人尊重,能与日月同行。

闽人敢作敢为的精神在改革开放年代得到继承和发扬。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福建一直在探索适合自身发展的改革开放道路,因而取得卓越的成就。2023年,福建GDP达到5.4万亿元,在全国排名第八;人均GDP达到12.9万元,在全国排名第四。这是福建人民勤劳奋斗的结果。福建省有很多知名企业。作为普通人,从生活角度来说,我会看重那些和日常生活相关的企业。比如,我在生活中有直接体验过的安踏运动服装。晋江的旅游鞋,我们在20世纪80年代就领教过,那时毁誉参半。2007年安踏集团在香港上市,自此,安踏集团成长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大企业。特别是安踏集团赞助2022年北京冬奥会,品牌竞争力空前提升。现在,人们穿着安踏品牌的服装、运动鞋,觉得很有民族自豪感,对于闽人更是如此。安踏的成就表明闽人做企业敢拼能赢,几十年如一日,咬定青山不放松,不气馁,不骄傲。扎扎实实做事,终于能站上高处,成就理想。

严复,福建人,其翻译的《天演论》,可看作是中国近代开启民智第一书。

闽人自知,福建海阔天空,山高路陡,只有遗身利物、栉风沐雨、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有一个颇为独特的现象,或许能够揭示闽人的智慧或其文化性格,这便是“闽派批评”。由于福建孕育了一大批在文学评论领域成就斐然的学者,中国文坛上因此形成了一个公认的概念——“闽派批评”。尽管各地都可以以地域命名批评群体或创作群落,甚至有用“军”来命名的,如陕军、湘军、川军等,但在命名批评群体方面,唯有“闽派批评”获得了广泛的认同。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活跃于文坛的闽籍评论家与理论家们,只需稍加罗列,便足以令人信服:林默涵、谢冕、张炯、孙绍振、李联明、刘登翰、童庆炳、何镇邦、曾镇南、南帆、王光明、俞兆平、汪文顶、朱大可、郑家建、谢有顺、黄发有、吴子林等(他们大体按齿序罗列,难以周全详尽,疏漏之处在所难免)。笔者亦有幸位列其中,与有荣焉。此外,还有许多外地入闽的青年才俊以及正在成长的闽籍青年评论家,他们的存在进一步壮大了这一群体。

需要注意的是,以上所列举的仅限于主要从事当代文学评论或研究的学者。文学研究的专业分工已经日益细密,因此“闽派批评”应有其明确的限定,否则便难以规整出阵势。然而,即便如此,这样一批学者投身于文学评论,已经构成了一支颇为盛大的队伍,为闽人的当代文化形象增添了鲜明的色彩。

作为主要从事当代文学评论工作的笔者,时常被问及一个问题:为何福建会涌现出如此多的评论家?或许是偶然,或许是某一个时期出现的特殊现象,并无普遍性或规律性的答案。但这一现象的出现,确实表明了这一时期的闽人与某种文类的创作之间存在着紧密的互动关系,他们具备驾驭这种文类的才能。

通常,人们认为有才华就应该去搞创作,写小说、写诗或编写电影、电视剧本,何必去写评论呢?那不是跟在作家后面凑热闹吗?当然,作为业内人士,我会认真纠正这种偏见。事实上,评论未必比创作容易,甚至可以说,评论的起点往往要比创作更高。创作是任何人都可以尝试的,无论是业余写作还是专业创作,成功则名利双收,失败也乐在其中,进退自如。而选择评论则不同,它需要扎实的专业基础、系统的训练以及较高的教育起点。更重要的是,评论家需要具备品评一部作品的学识和能力,正如叶燮所言,“才胆识力”是做好评论的基本素质。也就是说,优秀的评论家需要具备过人的艺术敏感度、思辨的睿智以及强大的理性概括能力。当然,最根本的在于需要苦读和坚持不懈的精神——而这正是福建读书人的突出特点。

闽人的智慧,是国人对闽人的一种称道。在与不同省份的人交谈时,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讥讽,他们总会加上一句:“你们福建人聪明。”然而,闽人自知,福建海阔天空,山高路陡,只有遗身利物、栉风沐雨、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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